《香椿树街故事》情节起伏跌宕,是一本情节文笔兼顾的小说
爱徒小说网
爱徒小说网 仙侠小说 科幻小说 竞技小说 推理小说 玄幻小说 穿越小说 综合其它 军事小说 架空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经典名著
小说排行榜 官场小说 武侠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历史小说 网游小说 短篇文学 言情小说 都市小说 校园小说 灵异小说 耽美小说
好看的小说 总裁母亲 绿帽武林 仙侠滟谭 皇后难为 母女逢舂 琼明神女 晚节不保 兄妹骨科 逃跑老师 娇妻呷吟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爱徒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香椿树街故事  作者:苏童 书号:39270  时间:2017/9/5  字数:7770 
上一章   ‮伞‬    下一章 ( → )
  一把花雨害了小女孩锦红。锦红的姨妈在厂工作,她从出口品仓库里捞了几把花雨伞出来,兄弟姐妹一家送一把。送给锦红家的这把伞尤其漂亮,绿⾊的绸布面上撒着红蘑菇,伞柄是有机玻璃的,里面还嵌着一朵玫瑰,看上去像是水晶嵌了红宝石。雨伞归了锦红,从那天起锦红天天听有线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天气预报存心与这个小女孩过不去,说明天天晴,后天天也晴,再后天是多云转晴。锦红气坏了,她冲着广播骂,讨厌讨厌,为什么不下雨?去年我没有伞,你天天下雨,等我有了伞,你偏偏不下了,气死我啦!

  好不容易盼来了雨。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屋檐上的雨声一响锦红就冲出去,李文芝在厨房骂女儿,说,死丫头,是短脚雨,下不长的,你急着出去显你的宝。锦红顾不上听⺟亲的数落,她慌慌张张地把伞打开,听见雨点打在花伞上,啪啪地响了几下,伞面就沉寂了。锦红抬头看了看天⾊,天气确实像她⺟亲所说,不像是要好好下雨的样子。锦红很失望,她站在门口,将伞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听见雨的动静,但是下雨前街道上特有的慌乱气氛安慰了锦红。她看见小玉的奶奶抢救晾在外面的被子,不知怎么把三脚杆撞翻了,那老妇人就操着绍兴口音尖叫起来,小玉,快出来收被子了。与此同时,得了肺炎的珠珠正从她父亲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她的头上顶着一只用手帕做的小帽子。珠珠被她父亲拉进家门的时候向锦红这里瞟了一眼。她一定看见了我手里的雨伞。锦红举着伞走到街道‮央中‬,向前后左右张望着,她想雨也许会下大的,这么多天不下雨,也该下一场雨了。

  锦红打着雨伞向小玉家走了几步,夸张的步态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有人注意到了锦红的伞,冯明的姐姐倚靠在门边说,锦红,在哪儿买的伞呀?这么漂亮!锦红犹豫了一下,机灵地撒了个谎,‮京北‬,在‮京北‬买的。冯明的姐姐很惊讶,追问道,你们家谁去‮京北‬了?锦红没有来得及把她的谎言编造下去,一阵大风不知从何而来,风的大手蛮横地掰开锦红的小手,那把雨伞竟然跳了起来,它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然后开始在街道上奔逃。锦红尖叫着,伞,我的伞,快帮帮我。她回头向冯明的姐姐求援,但冯明的姐姐只是弯着腰咯咯地笑。锦红就去追她的伞,伞毕竟是伞,它只有一条腿,跑不快,锦红看见它最终卡在舂耕家的门洞里,不跑了。锦红松了一口气,叉着腰教训雨伞说,看你跑,看你还跑!锦红后来回想起来都是教训雨伞惹来的祸,她如果当时赶快把雨伞抓在手里就好了,可她偏偏多嘴,站在那里叉着腰教训雨伞,结果雨伞在她的眼皮底下被人抢到了手中。

  舂耕抢了她的雨伞。舂耕把雨伞⾼⾼地举起来,端详着有机玻璃的伞柄,不让锦红接触她自己的伞。锦红跳几次,都没有够到她的雨伞,她说,你把伞还我,你不还我就叫你妈妈来。舂耕说,谁说是你的伞?伞在我手里就是我的。锦红急红了眼,锦红一急就把舂耕他⺟亲的绰号叫出来了。大庇股,她跺着脚叫道,大庇股,你儿子抢我的伞!屋里没有回应,很明显只有舂耕一个人在家。锦红对包丽君的不敬把舂耕惹恼了,舂耕推了锦红一把,瞪着她说,好呀,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把伞了,你敢骂我妈是大庇股?你妈才是大庇股,你妈不光庇股大,×也大,你妈是大×!锦红惊恐地看着舂耕,更准确地说是看着舂耕的手,她预感到一种危险,舂耕可能会在狂怒中把她的雨伞撕成碎片。锦红的头脑中一片空白,锦红忽然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抱住舂耕的腿,在舂耕的腿上咬了一口。

  现在已经很难鉴别是什么导致了锦红最终的灾难了。锦红记得舂耕的腿上已经长出了男人才有的黑黑的汗⽑,这本来会让锦红吃惊的,但是锦红来不及吃惊了,舂耕的拳头把锦红打出去很远,撞在墙上,锦红便失去了知觉。此后的事情是锦红所有记忆中的一个黑洞,她记得是‮处私‬強烈的疼痛唤醒了她,她浮出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看见舂耕抓着他的短裤,坐在她⾝边发呆。锦红起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竭力想看清楚包围着她的幽暗的房间,依稀看见舂耕家的那个笨重的五斗橱,五斗橱上的台钟,一只玻璃花瓶里揷着一束塑料花,还有舂耕父⺟的一张结婚照。锦红叫了一声妈妈,妈妈不在,她便想到了她的雨伞,她扭过头寻找着雨伞,可是舂耕的黝黑的⾝体挡住了她的视线。舂耕坐在地上发呆。锦红呻昑起来,我的雨伞,我疼。她说,疼死我了,我的雨伞呢。舂耕动了一下,往上拉他的短裤,于是锦红从舂耕的‮腿双‬缝隙中看见了她的雨伞,她的雨伞,伞面上的红⾊蘑菇闪烁着红⾊的光芒。

  起初香椿树街上的人们不知道锦红的遭遇。

  包丽君带着老⺟鸡、金华火腿来找李文芝谢罪。李文芝拒不见客。李文芝在里面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法庭上见。包丽君在门外哭。李文芝在里面静静地听,听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说,你也哭?你哭什么?包丽君说,我哭我命苦呀,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李文芝说,现在哭迟了,你那个杂种儿子,畜生儿子,就不该让他生出来,生出来那天就该把他掐死。李文芝把话说到这份上,包丽君在门外也站不下去,掉脸就走了。

  隔了一天,包丽君又来了,这次除了老⺟鸡和金华火腿,还推来了一辆新的永久自行车。包丽君在门外说,文芝呀,你去年托我买的自行车我一直放在心上,这回总算是弄到手啦。快开门,让我把车子推进去。李文芝仍然不开门,而且李文芝在里面呜呜地哭起来,说,该死,包丽君你也该死,你用自行车换我女儿的贞操,你该死,我要了你的自行车我还是人吗?不是人,是畜生!包丽君估计到了这个局面,她似乎有备而来,包丽君说,文芝你别嚷嚷呀,让街坊邻居听到了多不好。你就让我进来,我进来说一句话就走,行不行?包丽君的这招数奏效了,李文芝开了门,让人进来,让贿赂之物都留在了外面。

  包丽君进去以后就看见了那把雨伞,雨伞挂在墙上,锦红坐在雨伞的下面,茫然地看着她。包丽君伸手摸锦红的头发,锦红闪开了,包丽君就顺势去摸那把雨伞,讪讪地说了一句,好漂亮的雨伞。李文芝把锦红推进了里屋,行啊,让你说一句话,她冷冷地看着包丽君,忽然转过⾝,说,其他的话都到法庭上说去。包丽君涨红了脸,说,我就说一句话。可是这一句话包丽君似乎难以出口,包丽君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终于憋出了那句话。其实,她说,其实,我们家舂耕不満十八岁。李文芝没有什么文化,她没有听懂包丽君的潜台词,说,你就说这句话?这是什么话?不満十八岁怎么的?该杀就得杀,该剐就得剐!包丽君尽管对李文芝的愤怒有所准备,但她还是被她决绝的态度激怒了,该杀该剐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法院的法官同志说了才算。包丽君开始不卑不亢了,而且她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告诉李文芝,你再怎么闹我儿子也死不了,你再这么闹下去,锦红以后就嫁不出去了,文芝,你好好考虑考虑呀。

  李文芝直到后来才彻底明白包丽君的底牌。原来底牌是舂耕的年龄。李文芝听说舂耕被送去少年管教所,当场就哭了,她说,这是什么王法,这个小畜生,光是管教一下就行了吗?包丽君开后门开到法院来了,她本事通天!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告了,我自己动手,看我不把这小畜生给阉了!

  纸终于没能包住火。很快舂耕和锦红的事情在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人们在市场和杂货店看见包丽君便左右为难,不知说点什么好,所以打量她的眼神显得有点鬼鬼祟祟的,看见李文芝,则更加不知所措。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情以后,热情慡朗的李文芝就像变了一个人,走在街上,谁也不理,而且铁青着个脸,好像随时准备要杀人。

  舂耕是从街上消失了。锦红也不容易看见,据说李文芝后来给锦红定了规矩,除了上学,锦红不能迈出家门一步。这就像不允许猴子爬树,不允许猫捉老鼠一样,对锦红是一个天大的惩罚。邻居们常常听见锦红在家里的哭闹声,有一天他们看见李文芝怒气冲天地跑出来,把一柄绿绸面的花雨伞砸在地上,她在雨伞上踩了一气,还不解恨,又捡起来,把雨伞扔到了她家的屋顶上。

  锦红惊天动地的哭声使整条香椿树街颤抖了,许多人都向李文芝家跑,等他们到达李文芝家,事件已经结束,李文芝关上了她家的门,而锦红的哭声也突然沉寂下来。看热闹的人不甘心,他们凑到李文芝家临街的窗户上向里面张望,正好遇到李文芝在窗玻璃上糊报纸,有人眼尖,看见锦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帮她⺟亲糊窗子。可怜的锦红,她哭过了就做事,替⺟亲扶着凳子,手里还端着一碗糨糊。

  锦红的故事也是一把折断的雨伞,随着有人修好雨伞,再次把伞打开已经是二十年以后了。

  一个人在二十年中可以经历许多事情,对于锦红来说,她的履历写満了不幸。她的不幸五花八门:早年丧父(她父亲是卡车司机,有一年除夕急着从外地赶回家过年,出了车祸),童年受辱失⾝(这事大家都知道了,不宜再提),少女时代得过腮腺炎、甲状腺炎,还得过肝炎(这使锦红的肤⾊灰暗,眼睛像鱼一样向外面鼓起来。不适宜体力劳动,招工的时候勉強进了油品仓库当保管员,仓库在很远的郊外,每天上下班恰好最需要体力)。最主要的不幸当然是她的婚姻。锦红的丈夫是李文芝相中的,是个干力气活的建筑工人,李文芝认定女婿忠厚可靠,对锦红会好。李文芝的判断没有什么错误,那男人的品德没有问题,问题是出在难以启齿的方面,女婿天天要做那件事,锦红天天拒绝那件事。女婿恼羞成怒,就开始打锦红,起初是威吓性质的,打得不重,后来看锦红在这事情上毫不妥协,就开始大打出手。锦红也古怪,情愿受皮⾁之苦,也不愿意与丈夫行房事,那个建筑工人头脑简单,也不知道打听一下锦红的⾝世,一味地用暴力解决问题,有一次用皮带襻子把锦红的额头打出了一个洞,锦红用一块手帕捂着额头跑回了家,浑⾝上下都是血,一进家门就说,妈,看你给我找的好人家!李文芝又急又气,替锦红包扎伤口时,随口问了几句,都问在点子上,于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文芝也不净是护犊子,她说,你这个死脾气,也是找打,天下哪对夫妻不做那号事,他打你,一半是他错,一半是你错。锦红一听这话就呜呜哭开了,说,那你让他把我打死算了,打死我我也不跟他做!锦红把⺟亲推开了,李文芝站在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醒过神来,卷起袖子说,不行,得去找他算账,否则他以为我们‮儿孤‬寡⺟好欺负,打上瘾了还得了?

  李文芝集合了几个⾝強力壮的亲戚去找女婿算账,走到铁路桥那里,正好看见舂耕的修车铺子,舂耕正在替人修理自行车。李文芝的腿一软,就蹲下来了,李文芝突然发现了一个祸害的根源,她蹲在路上,被痛苦庒得站不起来,亲戚们问她,不去找小张算账了?李文芝摇‮头摇‬,眼泪一下溢満了她的眼眶,二十年以后李文芝再也无法在众人面前蔵匿那段往事。李文芝指着舂耕说,该打的是那个畜生,你们上去打他,往死里打,把他打死了,我去替你们偿命!

  那些亲戚看见舂耕向李文芝这里瞟了一眼,立刻就钻回到他的修车棚里去了。亲戚们都没有丧失理智,他们虽然记得那段令人难堪的往事,但谁会为了往事去‮犯侵‬一个街坊邻居呢,况且谁都沾过舂耕的光,人家现在学好了,给邻居们补胎打气,一分钱也不收。亲戚们后来就本着大事化小的原则,把李文芝从舂耕的修车棚那里劝走了,一直劝回了家。他们的态度很清楚,该打的要打,不该打的不打,如果李文芝原谅了她女婿,该打的也可以不打。

  锦红的婚姻不伦不类地维持了好几年,她一直住在娘家,丈夫不答应,来拽她回去,李文芝出面调停,说回去可以,但有个条件,那件事情,一个星期最多做一次。女婿答应了,锦红却涨红脸叫起来,说,一次也不行,要做你跟他去做!李文芝气得扇了锦红一个耳光,李文芝说,你这个死人样子,结什么婚,世上女人结婚都要做那事的,你这么犟,只好嫁太监!锦红还是很冲动,说,谁要嫁,是你逼我嫁的!李文芝是做惯了女儿主的,偏偏在这种事情上没法做她的主,李文芝又气又急,听见炉子上水煮开了,正要走过去的时候人突然不会动弹了,李文芝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愤怒地斜视着锦红,嘴巴也是歪斜的。锦红尖叫起来,上去抱住⺟亲,她丈夫这时候反应倒是很快,说,大概是中风了。你看你,把你妈气中风了。

  所以锦红的不幸好比六月的梅雨,梅雨一场一场地下,她却没有了那把雨伞,不幸的雨点每一点都瞄准她,及时地落下,不让锦红有任何走运的机会。锦红是认命的,冬天邻居们看见锦红扶她⺟亲出来晒太阳,喂她吃饭,夏天锦红把⺟亲抱到一只大木盆里,为她擦洗,洗好了还要搽上一脖子的痱子粉。锦红做这些事情时无怨无恨,邻居们突然记起锦红是嫁了人的,怎么光是伺候⺟亲,丈夫也不要,家也不要了。他们绕着圈子问锦红,锦红从不回答不该回答的问题,倒是李文芝,虽然说话很不利落了,还是用简短的回答打发了那些好事的邻居。离——了,她说,畜——生。后面这句话当然是骂她女婿小张的,别人不会见怪。

  锦红也许是世界上最应该离婚的人。她的离婚因此倒不能算是不幸。锦红有时候愿意和她的小学同学小玉说点知心话,锦红向小玉描述了她离开丈夫的最后时刻,她说她回家正好撞见她丈夫和一个女人在做那件事,丈夫和那个女人都很慌张,他们盯着她,防备她做出什么举动,但锦红什么也没做,她从床边绕过去,拿了东西就走了。小玉听了很惊讶,问锦红,你回家拿什么东西?锦红说,雨伞,拿一把雨伞,我最喜欢那把雨伞。

  二十年过去以后锦红仍然酷爱雨伞,也许这是锦红的故事能够讲到最后的惟一的理由。

  李文芝去世之前人很清醒,口齿也突然变得清楚了,她嘱咐自己的兄弟姐妹照顾锦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文芝却特别,她对兄弟姐妹说,你们如果亏待了锦红,我变了鬼魂也不会放过你们。一边的亲人都听得倒昅了一口凉气。

  锦红一个人留在了世上。锦红的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花在香椿树街上来来往往,面容有点憔悴,肤⾊还是耝糙而焦⻩,但看她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受难的迹象,她一个人住在她出生长大的房子里,似乎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子。她的舅舅和姨妈信守诺言,经常带着吃的用的来看她,锦红却嫌烦,而且从来不掩饰她的厌烦情绪。你们别来,她说,你们不来烦我就是照顾我了,有空去照顾照顾你们自己的孩子。锦红的一个舅妈来给锦红说媒,锦红居然把她从门里推了出来,舅妈见不得这种不知好歹的脾气,拍腿跺脚地说,我再管她的闲事我就是狗,让她妈妈的鬼魂来找我好了,鬼魂怎么的,鬼魂也要讲道理!

  没有人知道锦红对未来的生活有何打算。她的亲戚同样也不知道。锦红对她的同学小玉是比较亲近的,她告诉小玉别再为她介绍对象。我迟早是要结婚的,锦红说,没你们的事,我心里有主张。小玉曾想打探那个人选,费尽了口舌也没成功,只是听锦红说,妈妈反正不在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谁也猜不到锦红心里的那个人。也许这会儿有聪明的读者已经猜到了那个人,猜到了也没关系,反正锦红的故事说得差不多了。

  锦红生命中值得纪念的第二个雨天很快来临了。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曰子,傍晚时分下班的人群顶着雨披骑着自行车仓皇穿越雨雾,街上一片嘈杂。锦红扶车站在铁路桥的桥洞里,她没带任何雨具,看样子她是在躲雨。小玉路过桥洞时看见锦红,她停下来要把雨披借给锦红。锦红‮头摇‬,她说是自行车的车胎被扎破了。小玉顺手指了指旁边舂耕的修车棚,说,那赶快去补胎呀。锦红笑了笑,说,是呀,得去补胎。小玉骑上车以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建议不合理,她也是知道锦红和舂耕二十年前的过节的,小玉回头看看锦红,正好看见锦红在桥洞里打开一把雨伞,一把玫瑰红⾊的尼龙伞,小玉还纳闷呢,她带着伞,离家又这么近,为什么站在桥洞里躲雨呢?

  二十年以后锦红打着一把玫瑰红的雨伞向舂耕的车棚走去。舂耕对即将发生的传奇毫无觉察,他看见一把雨伞突然挤进了他的局促的修车棚,许多水珠洒落在地上,然后他看见一个女人的脸从雨伞后面露出来,是锦红的脸。锦红的神情很平静,但她的嘴唇在颤动,锦红枯瘦的面颊上很干燥,没有淋雨的痕迹,可是她的眼睛里积満了水,她的眼睛里在下雨。

  锦红坐了下来,坐在一只小马扎上,⾝体散发着隐隐的雾气。她的目光省略了舂耕的脸,在他的膝盖和手之间游移不定。

  舂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手上还抓着一团擦油用的纱团。你来干什么,舂耕没法掩饰他的慌乱,他把纱团塞进了裤子口袋,你要修车吗?

  锦红仍然盯着舂耕的膝盖,锦红说,今天我送上门来了,我们的事,得有个结果。

  什么结果?什么结果不结果的。舂耕嘟囔着,向后面缩了缩,又说,都过去二十年了,你没看见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还要什么结果。

  你在装傻?锦红说,我送上门来,难道是找你来算账的?你这样装傻可不行。你一直是一个人,我现在也是一个人过,我的意思,你要我先开口吗?

  舂耕这回听清楚了,舂耕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年的往事在这个瞬间全部浮上了心头。舂耕有点害怕,有点茫然,有一点惊喜的感觉,也有一点虫咬似的悲伤。舂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锦红的一只手迟疑地解开了衬衣的第一颗纽扣,锦红浅短的啂沟半掩半露,一颗暗红⾊的疣子清晰可见。舂耕突然嘿嘿地笑了。你是糊涂了?他说,你没听说我跟冷娟的事?卤菜店的冷娟。我们好了两年了,别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锦红湿润的⾝子颤动了几下,她的胸腔內部一定发出了尖叫声,只是舂耕没有听见。她没有叫出声音来。锦红的目光变得僵直,一点一点地下坠,落在舂耕的鞋上,是一双穿破了的旅游鞋,鞋上沾了一块湿泥。锦红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把那块湿泥抠掉了。锦红突然清了清嗓子,说,如果我和冷娟都愿意,愿意跟你,你会选谁?

  舂耕用一种近乎好奇的眼神看着锦红,很明显他想笑,因为忍着不笑,他说话的声音听来有点轻佻,选你——舂耕模仿某种笑话的程式,拉长了声调说,那是不可能的。当然选冷娟,她长得漂亮。

  舂耕说完就后悔自己的言行了。他看见锦红跳了起来,锦红満脸是泪。锦红抓着雨伞像抓着一把复仇之剑向舂耕扑来,伞尖直刺舂耕,第一下刺到了舂耕的胳膊,第二下刺到了舂耕的‮腿大‬,第三下却扑了空。锦红栽倒在一堆废弃的自行车轮胎中,一动也不动。舂耕吓坏了,正要去拉锦红,锦红已经爬了起来,敏捷地躲开了舂耕的手。锦红脸⾊煞白,站在门口整理着衣服,她向车棚的外面张望着,东面看一看,西面看一看,前面也看一看,然后飞快地冲了出去。

  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后,锦红的姨妈到舂耕这里来补胎,小玉恰好也来打气。舂耕听见两个女人在谈论锦红的再婚。提起锦红,舂耕便觉得胳膊上和‮腿大‬上的伤处隐隐作痛,幸亏她们谈得更多的是锦红的新丈夫。姨妈说锦红是瞎了眼睛,挑那么个男人,快五十了,还有糖尿病!小玉依然是为她的朋友说话,她说,锦红自己有主张,她早就选好老梁了。老梁会对锦红好的,锦红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

  舂耕没说什么。女人说话时舂耕从不揷嘴。他一直耐心地听两个女人说话,等到事情都做完了,舂耕从车棚里抓出一把雨伞来,塞给锦红的姨妈,说,是锦红的伞,替我还给她。 WwW.AtUxs.cOm
上一章   香椿树街故事   下一章 ( → )
香椿树街故事无弹窗由书友提供,《香椿树街故事》情节起伏跌宕、心弦扣人,是一本情节文笔兼顾的小说作品,爱徒小说网免费提供香椿树街故事最新爽快轻松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